Sunday, April 15, 2007

娃娃兵回憶錄<完結篇>

在貝寧之家第7個月的一個下午,我正在醫院和埃瑟聊天。中心工作人員萊斯利走了進來,面帶微笑,“有什麽好消息?”埃瑟問。萊斯利看著我好奇的面孔,然後回到門口,把門打開。一個高個子男人走了進來。

“這是你的叔叔,”萊斯利驕傲的宣佈。

高個子男人走向我,彎下腰長久的擁抱我。我的手臂耷拉在旁邊,不知該如何反應。如果他是冒充的呢?男人終於放開我。他激動的哭了,這時,我開始相信他真的是我的家人,因爲塞拉利昂的男人很少哭泣。

接下來幾周,每個周末,叔叔都來看我。我們一起散步,互相熟悉對方。他告訴我,我父親小時候的事情。我告訴他我童年的事情。我們談得越多,我就越思念死去的父母和弟弟。約一個月後。萊斯利告訴我,我可以離開中心搬去和叔叔一起住。

離開的那天。我走出中心的大門,心跳突然加速,萊斯利坐在一輛麵包車裏準備把我送去新家。我的朋友阿拉吉、馬姆布和一個叫默哈穆德的男孩坐在臺階上準備和我告別,埃瑟也微笑著出現了。“我必須走了。”我聲音顫抖地對所有人說。我把手伸向默哈穆德,他卻跳上前,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馬姆布也上前擁抱我。他抱得很用勁,似乎知道這將是我們的永別。(我離開中心後,馬姆布的家人拒絕認領他。最後他又回到了前線。)然後,阿拉吉和我握了手。我們看著對方的眼睛,想起在一起的諸多經歷。之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面。他換了許多收養家庭,地址不斷改變。埃瑟最後走上前,交給我一張紙。“這是我的地址。”她說,“任何時候都歡迎你來。”

幾周後,我去看埃瑟,但是不巧,她正準備去上班。她穿著白色的制服,準備去幫助其他受到戰爭創傷的孩子。帶著那麽多的戰爭故事生活一定不容易。我一個人的故事我已經讓我難以應付。她是怎麽辦到的?他們爲什麽願意這麽做?和她告別後,我腦袋裏突然冒出這些問題。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她。我愛她,卻從未告訴過她。 (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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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兵回憶錄<七>

在那之後,每次埃瑟看到我,她總量和藹的微笑,問我過得怎麽樣。最初,我覺得她很煩人。但慢慢地,我開始習慣。最後開始期待與她見面。事實在,在貝寧之家,大多數男孩都找到一個他們覺得可以信賴的員工。我信任的人就是埃瑟。

一天,埃瑟送給我一盒鮑伯·馬利的磁帶,一本精美的筆記本和一支筆,建議我用它們把歌曲的歌詞記錄下來,然後和她一起學習。在那之後,我幾乎每天拜訪埃瑟,給她看我新學會的歌詞。記憶歌詞佔據了我的大部分時間,使我沒有時間去想戰爭期間發生的事情。一天晚上,大約是抵達中心後的第5個月末,我讀著一首歌的歌詞睡著了。我夢到一群互相殘殺的人,這一次,我感覺到了他們的痛苦。我站的房間裏到處是他們的鮮血。我衝出房間,我的父母和兩個弟弟在外面,他們邀請我一起用餐,似乎沒有注意到我滿身都是鮮血。這是我第一次夢到我的家人。第二天下午,我去見埃瑟,她覺察到我的困惑。

“你想躺下來嗎?”她問。

“我做了一個夢,不知道應該怎麽解釋。”

她在我身邊坐下,問“你願意談一談嗎?”我沒有回答。

“或者你可以假裝我不在這裏。”她又說。

我們沈默了一會兒。然後,不知道爲什麽,我開始告訴她我的夢。最初,她安靜的聽著,然後她開始詢問我戰前的生活。“這些都不是你的錯。”最後她說。每一次對話結束後,她總對我說同一句話。過去,這讓我覺得討厭。那一天,我開始真的相信它的意思。雖然這並不能阻止我對自己幹過的事情感到愧疚,但至少減輕了一些包袱,使我有勇氣思考一些事情。

一天,我坐在教室外面的一塊石頭上。埃瑟經過。她靜靜的在我身邊坐下,手裏拿著我的歌詞筆記本。

“我覺得沒有任何東西值得讓我繼續活下去,”我輕輕的說,“我沒有家人,只有我。沒有人可以告訴我我的童年是怎麽樣的。”我的鼻子有點酸。

埃瑟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說,“把我當做你的家人,你的姐姐。”

“可是我沒有姐姐。”

“現在你有了。這就是開始新家庭的好處。你可以有各種各樣的家庭成員。”她直視我的眼睛,等待答案。
“好的,你可以成爲我的姐姐——暫時的。”我強調最後一個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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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兵回憶錄<六>

到貝寧之家3個月後,我被送進這裏的小醫院接受例行檢查。值班的護士叫埃瑟。之前,我用拳頭砸玻璃窗被割傷時被送到醫院時曾見到過她。埃瑟穿著白色的制服,戴白色帽子。她個子很高,有著溫柔熱情的棕色眼睛,微笑的時候,臉似乎籠罩著光芒,牙齒雪白,與閃亮的深色皮膚形成對比。她必定有30歲了,在我看來,已經很老了。

那天,給我做檢查之前,她先給了我一個禮物:一個隨身聽。戰前,我經常聽繞舌歌曲,因爲喜歡它們充滿詩意的歌詞。我戴上耳機,完全被音樂吸引,所以並不在意接受檢查。這時,埃瑟發現了我左腿脛骨上的醜陋傷疤。她摘掉我的耳機問:“它們是怎麽來的?”

“子彈留下的。”我平靜的回答。

她流露出哀傷的表情,用抖動的聲音問:“你必須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我好決定怎麽治療。”最初,我有些猶豫,但她說,如果我告訴她,她才能決定什麽方法更有效。於是,我把整個故事告訴她,我以爲她聽過故事真相後會對我産生恐懼,也就不再窮追不捨的問問題。她用熱切地目光看著我,我開始講述:

在我參戰後的第二年旱季,我們的食物和彈藥快用完。於是,像往常一樣,我們決定襲擊下一個村莊。目標位於3天的行程之外。當天夜晚,我們離開基地,朝目標進發。我們每人身上攜帶兩支槍,一支背在背上,一支握在手裏。第三天夜晚,目標村落出現在視線中。

我們埋伏起來,等待中尉的命令。埋伏期間,我們開始懷疑那個村莊已經空無一人,這時有人從後面開槍。原來,我們中了埋伏。這後的戰鬥持續了24個小時。我方損失了好幾個人,包括幾名孩子。最終我們佔領了村莊。開始搜尋需要的給養。我在一個棚子裏發現火藥,正把它們往背包裏塞,子彈又像雨點一樣呼嘯著朝村莊飛來。我的左腿脛骨中了3槍。前兩粒子彈打穿了,第三顆留在腿裏。我無法行走,躺在地上,朝發射子彈的灌木叢拼命射擊,打空了整個彈匣。我覺得脊椎裏有刺麻的感覺。但是,因爲吃了太多的麻醉品,我並不覺得疼痛,此時我的腿已經開始腫脹。我們的醫務官把我拖進一所房屋,試圖摘除子彈。每次,他的手指從我的傷口裏抽出來,上面沾滿了鮮血,我的眼皮開始變得沈重,最終昏了過去。

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第二天醒來,覺得脛骨裏似乎被釘進了鐵釘,血管有被撕扯的感覺。我痛得失去了喊叫的力氣;眼淚不停往外湧。茅草屋頂變和一片模糊。槍聲停止了,村子變得很安靜,我猜測襲擊者已經被趕走,覺得稍許安慰,但是腿部的疼痛又回來了。我咬著嘴唇,閉上眼睛,抓住木床的邊緣,這時腳步聲響起,有人走了進來。他們開始說話,我立刻分辨他們的聲音。

醫務官說:“這孩子正在受罪,我們沒有藥物減輕他的疼痛。所有藥品都在原來的基地。派人去取藥物往返需要6天,等到那時他早就痛死了。”

“那我們必須把他送回去,”中尉說,“反正我們需要那裏的物資。盡你所能確保這孩子活下來。”說完,他走了出去。我慢慢張開眼睛,這一次,可以看清楚了。醫務官的面龐大汗淋漓,努力想要微笑。聽到他們的對話後,我對自己發誓,在傷癒後,我要努力戰鬥,爲隊伍鞠躬盡瘁。

醫務官坐在床邊,一邊檢查我的腿,一邊和藹的說:“我會給你一切可能的幫助,要堅強,年輕人。”

“是,長官,”我回答,試圖擡手敬禮。但他溫柔的抓住我的手,放回到床邊。

兩個士兵進入房間,把我從床上抱起來放到一張吊床上,擡了出去。天空和樹木開始旋轉。整個旅途似乎有一個月那樣漫長。我多次暈過去,又恢復知覺,又昏過去。

最終,我們回到了原來的基地。我瘋狂叫著要可卡因。需要得到滿足。我被注射了某種藥品。在藥品開始發揮作用前,手術已經開始。其他士兵抓住我的手,給我的嘴裏塞進布條。醫務官用一個剪刀式鉗子伸進我的傷口,開始尋找子彈。我感覺到金屬的邊緣在肉裏劃動,整個身體被疼痛所吞噬。就在我以爲再也無法忍受時,醫生突然撥出了子彈。一陣錐心的痛沖上脊椎,直達我的脖子。我暈了過去。

當再次恢復知覺,已是第二天早晨,麻醉藥發揮了作用。我但手摸了摸腿上的繃帶,然後站起來,一瘸一跛的走了出去。一些士兵和醫務官坐在外面。“我的武器呢?”我問。醫務官把我的G3遞給我。我靠牆坐下,朝天開了幾槍,根本不顧腿上的繃帶,也不理睬周圍的人。我吸大麻,吸可卡因。返回新基地前的日子就這樣過去。離開時,我們朝房頂上扔了幾枚燃燒瓶。抛棄老基地時,我們總是把它付之一炬,不給叛軍留下任何東西。回到新基地後,我休息了3周。一天,我們聽到消息,一股叛軍即將襲擊我們的村莊。我綁緊腿上的繃帶,拿起槍,跟隨小隊截擊敵人。我們消滅了多數進攻者,把剩餘的俘虜帶回村子。“他們是打傷你的腿的人。現在我們要確保他們不會再傷害你或你的戰友。”中尉指著俘虜說。我不確定俘虜中是否有在我的腿裏留下子彈的槍手,但是,在那時,對我來說,任何俘虜都一樣。他們排成一排,一共六人,手被綁在身後。我朝他們每個人的脛骨開槍,看著他們痛苦了一整天,然後再朝每個人的腦袋補了一槍,這次是爲了阻止他們的喊叫。每次,開槍前,我都會看著他們的眼睛。看著希望從裏面溜走。我發覺他們陰鬱的眼神讓人生氣。
我講完故事後,埃瑟的眼睛裏裝滿了淚水。她不知道應該揉揉我的腦袋,還是擁抱我。最後,她說:“發生的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你只是個孩子。任何時候,你想說任何事,我都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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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兵回憶錄<五>

聽從平民的號令讓人覺得很不爽。他們的聲音,甚至連叫我們吃早飯的鈴聲也讓我生氣,我氣得朝牆壁,櫃子猛揮拳頭。僅僅在幾天之前,我們還能決定他們的生死。

除了吃,其他要求我們一概拒絕。每當看護們(多數是男人)朝我們指手畫腳,我們就朝他們扔東西,碗,食物,甚至還有長椅子。我們打他們,把他們追趕出飯廳。一天下午,我們把幾名員工趕了出去,衝進廚房,往廚師的頭上套了一個水桶,把他推來推去,直到他的雙手被火爐燙傷,同意給我們的茶裏添加牛奶。那一周,我們體內的藥物逐漸耗光,開始渴望大麻和可卡因,於是闖進醫務室,翻箱倒櫃,偷出了一些止痛藥。我們把膠囊內的粉末倒出來,混在一起吃掉,但是它們並沒有給我們預期的效果。

一天天過去,我們變得日益煩燥,也更加暴力。我們開始互相打架。夜以繼日的打個不停,沒有任何原因。最初,員工們還要干涉,一段時間後,他們也放棄了。或許,他們認爲,我們需要以這種方式來發洩。我們破壞了大多數家具,把床墊扔進院子裏。就餐時間,一群傷痕累累的孩子衝進飯廳。每個人身上衣服上都留著血迹。一個月後,戒毒的副作用開始消退,雖然偶爾還有人會嘔吐或者昏倒。第二個月後,大多數人停止暴力發洩。我們開始有時間思考。封閉的戰爭回憶開始被打開。我們又恢復暴力,試圖以此壓抑那些可怕的記憶。

每次,擰開水龍頭,我都看見鮮血噴湧而出。我會讓它流淌一陣,直到流出來的不再是血。偶爾,有孩子會從房間裏衝出來,大聲喊:“叛軍來了!”還有些時候,那些更年幼的孩子會無故的哭泣,說身旁的岩石是他們死去的親人。

許多個月後,我才學會不需要藥物的幫助入睡。即使在那之後,入睡不到一個小時我又會驚醒。一次,我夢到一個沒有面孔的男人把我捆綁起來。用帶鋸齒的刺刀劃開我的喉嚨。我能感覺到每一刀的刺痛,猛然驚醒,全身冒冷汗,跑到外面的足球場邊,坐在一塊石頭上,抱住腿不停搖晃。我瘋狂的想要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卻無法辦到。戰爭的記憶好像築起一道屏障。要找回戰前的記憶,必須打破這道牆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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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兵回憶錄<四>

在我看來,我的生活是正常的。但是,1996年1月,一切都變了。那年我15歲。
那個月的一天早上,一輛卡車開進我們駐紮的村子。4個穿牛仔褲和印著Unicef(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字樣白色汗衫的男人跳下卡車。他們被領進中尉住的房子。他似乎在等候他們。他們在露臺上交談,我們一群孩子坐在芒果樹下好奇的張望,一邊擦著我們的槍。很快,所有的孩子被召集起來,扣除等待中尉的檢查。他從中挑了幾個男孩,包括我和我的朋友阿拉吉。幾個成年士兵收繳了我們的槍,把我們趕上了卡車。我回頭往露臺方向望去。中尉背對我們,面朝森林,他的手背在身後。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只是覺得憤怒而焦急。中尉為什麼把我們交給這些平民?我們一直當自己是戰爭的一部分,一直要戰鬥到戰爭結束。

卡車在路上行駛了幾個小時。我習慣了奔波,從未在一個地方呆很久。夜晚,卡車開進某個中心。裏面已經有許多小孩。他們模樣與我們相仿:紅紅的眼睛,臉色陰沈。阿拉吉問他們的來歷。一個男孩惡狠狠的回答:“我們是R.U.F.戰士;政府軍隊是我們的敵人。我們為自由而戰。政府軍殺死了我的家人破壞了我的村莊。如果有機會,我會殺死所有那些王八蛋,一個不留。”他脫下襯衣,露出手臂上的R.U.F.紋身標誌。我們一邊的男孩馬姆大叫起來。“他們是叛軍,”一邊伸手掏他藏在短褲裏的刺刀。在槍械被收繳後,我們大多數孩子的身上都藏著刺刀,手榴彈之類的武器,R.U.F.孩子也掏出藏在身上的武器。馬姆布還沒來得及掏出他的武器,R.U.F.男孩朝他的臉猛揍了一拳。他摔倒了,爬起來,鼻孔還淌著血。其他R.U.F.孩子也掏出藏在身上的武器,朝我們衝過來。戰鬥再次開始。那些天真的男人把我們送到這裏來,以為離開前線就能減少我們對R.U.F.的仇恨。他們從未想到,改變環境並不能立刻把我們變回正常的孩子;我們是危險的,已經過洗腦,變成了殺戮機器。
一個孩子從背後抓住我的脖子,掐得我喘不過氣,無疑是要把我置於死地,我無法有效的使用刺刀,用盡全力用手肘猛擊他的腹部,直到他鬆手。我轉身,發現他抱著肚子蹲在地上,我朝他的腳猛紮了一刀。刺刀卡住了,我使勁把它撥出來。他倒在地上,我猛踢他的臉。就在我舉起刺刀,準備實施致命一擊時,有人從後面襲擊我,用刀朝我的手上深劃了一刀,他正要朝我撲來,突然臉朝下倒地了。阿拉吉朝他背後剌了一刀。他撥出刺刀。我們倆開始狠踢這個倒地的孩子,直到他停止移動。我不知道他是死了,還是失去了知覺。我不在乎。爭鬥時,沒有一個孩子尖叫哭泣。畢竟多年以來,這就是我們的生活。而且,我們仍然受到藥物的影響。
廝殺還在繼續,我們肆無忌憚的揮舞著刺刀。直到一群軍警從大門衝進來。他們朝天放了幾槍, 以示警告,可是,我們不以為然,繼續打鬥。最後,他們被迫用武力把我們分開:用槍口指著我們的頭,把仍然糾纏在一起的孩子踢開。戰鬥結束,6個人死了:我方損失兩人,叛軍死了4人。
軍警們站在一邊,防備我們再次打起來。我們一群政府軍跑進廚房尋找食物。一邊吃東西,我們一邊談論剛才的戰鬥。馬姆布告訴我們,他挖出了一個R.U.F.男孩的眼球,那孩子衝向他,想打他,可是他的眼睛看不到,結果撞上牆壁,撞得太厲害,暈了過去。我們大笑起來,把馬姆布擡起來,舉到空中。經過一天的旅途疲憊,仍然為中尉拋棄我們的原因而困惑,我們需要從暴力中尋找樂趣。
那天晚上,我們被送進一家叫“貝寧之家”的康復中心。“貝寧之家”位於首都近郊外,由一個叫“戰爭兒童”的當地非政府組織經營。這一次,軍警們徹底的收走了我們身上的武器。但我們的衣服上仍然有敵人留下的血迹。中尉的話語仍然在我的腦袋裏回響:“從現在開始,我們要殺掉遇到的每個叛軍,絕不留俘虜。”在中心,我們教訓了那些叛軍小孩,這讓我有點喜形於色。可是,我又開始猜測:爲什麽把我們送到這裏?我在陽臺上來回的走,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在新環境中如坐針氈,心口開始隱隱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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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兵回憶錄<三>

第一周,參加了對叛軍和叛軍同情者發動了多次襲擊後,我們的入伍教育宣告完成。我們開始長時間駐守基地,男孩們輪流站崗,在村子周圍巡邏.我們抽大麻,吸食“棕粉”(可卡因和彈藥混合的粉末),當然,還有更多的白色膠囊,我對它們已經上癮。第一次把這些所有的藥丸粉末混合起來吃掉後,我開始全身發熱,拼命冒汗,不得不脫掉所有衣服。我的身體顫抖,視力模糊,有幾分鐘失去了聽覺。我在村子裏不停的瞎逛。吃了幾次藥之後,我的身體開始適應,只覺得對一切感到麻木,精力無比旺盛,連續幾周無法睡眠。夜晚,我們觀看戰爭影片,比如《第一滴血》,《突擊隊》等等。所有孩子都希望成爲蘭博式的人物,我們迫不及待的想要用從電影上學到的技巧。

每當給養用光,我們就突襲叛軍營地,村莊和森林。這時,中尉總是宣佈:“我們得到好消息,5分鐘後,準備出發,剿殺叛軍,奪取他們的給養,這些東西本來就是屬於我們。”他常常發表高亢的演講,說我們是在保衛自己的國家,我們的行爲是多麽的光榮。每當這個時候,我手握著槍,感覺激動而特殊,因爲有人爲我驕傲,有人重視我,我不用再四處逃亡。中尉的臉洋溢的自信;他的微笑總是還沒有完全綻開就戛然而止。我們在頭上纏繞上綠色的布條以示和叛軍的區別。我們這些孩子總是一馬當先,走在最前面。沒有地圖,沒有疑問。我們被告知,只需要沿著大路走,直到接到下一個命令。行軍總是很漫長,偶爾,我們停下來吃點沙丁魚或鹹牛肉,吸點棕粉,吃幾粒白色膠囊。這些藥品讓我們變得兇狠好鬥。我從不考慮死亡,殺人變得像喝水一樣容易。第一次殺戮後,我的思想停止懊悔,至少似乎是那樣。

在抵達叛軍營地前,我們離開大道,鑽進森林。遠遠看見營地時,我們在四周埋伏起來,等待中尉下令。叛軍們絲毫沒有防備,有的在閒逛,有的靠牆坐著,有的在瞌睡,其他人,像我一樣大小的孩子們在放哨,一邊吸著大麻。每次襲擊,一看到叛軍,我的身體會因爲憤怒而發抖;他們是殺死我家人和朋友的傢夥。當中尉下達命令,我總是盡力殺敵,然而,殺的人越來越多,我卻並沒有感到好受。每次槍戰後,我們沖進叛軍營地,殺死那些受傷還沒有斷氣的。然後搜索房屋,尋找汽油、大麻、可卡因、衣服、手錶、大米、鹽和其他東西。我們把平民趕到一起,無論男女老少。強迫他們把我們收繳的戰利品運回我們的基地,如果有人試圖逃跑,我們朝他開槍。

一次突襲,經過漫長的槍戰,平民傷亡嚴重,我們抓捕了幾名叛軍,剝光他們的衣服,把他們的手扭到背後緊緊地綁起來。“你們從哪里弄到這麽多的彈藥?”下士問一名鬍鬚編辮子的俘虜。他朝下士臉上吐了一口唾沫。下士當即舉槍對準他的頭“砰!”他倒在地上,血從腦袋裏冒出來。我們大聲歡呼,表達對下士行爲的仰慕。突然,一名藏在灌木叢裏的叛軍朝我們的一個孩子開槍。我們四散開來,在村子裏到處尋找這名槍手,最終將他擒獲。中尉用刺刀劃開了他的脖子。他轉身逃跑,沒跑幾步就摔到在地,一動不動。我們再次歡呼,揮動步槍,猛吹口哨。

那一時期,許多事情發生了,沒有原因也沒有解釋。有時,電影看到一半,我們突然被叫去打仗。幾小時後,殺戮完畢,也許槍口上還留著血,我們又回來繼續看電影,似乎中間只是短暫休息了一下。我們要麽在打仗,要麽在看電影,要麽在吸毒,沒有時間獨自一人,也沒有時間思考。同伴之間交流時,也只談論影片,或者是中尉,下士的某個行爲多麽酷,或者某人打破了殺人紀錄。其他的東西似乎都不存在。

我們佔領村莊,把它們變成我們的基地。一路前進,森林變成我們的家。戰友變成家人,槍變成謀生和防禦的工具,我的信條是,與其被殺,不如殺人。除此之外,我的腦袋幾乎不思考其他的東西。我對任何人都沒有憐憫。不知不覺不,我的童年消失了,我的心臟似乎凍結。太陽月亮告訴我白天晚上,但我全然不知時間的流逝,不知今天是星期天還是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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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兵回憶錄<二>

1994年,我的第一場戰役。

那一天,我平生第一次感到如此害怕。我們走進一片樹林,眼淚開始湧進我的眼眶,但是我拼命忍住不讓它們流出來,同時緊抓著槍以尋求安慰。我們輕輕地呼吸,害怕連呼吸也會招致死亡。帶領我們的是一名中尉。他朝空中舉起拳頭,我們停止前進。他慢慢把拳頭放下,我們蹲下來,眼睛緊張的掃視周圍。然後,我們沿著灌木從急速前進,直到抵達一片沼澤地的邊緣。我們形成包圍圈,槍口對準那片沼澤。我們趴在地上,肚皮貼著地,等待著。我的朋友喬西亞就在我身旁,他只有11歲,比我還小。另一個朋友穆薩跟我一樣13歲,他也趴在不遠處。我四處張望,試圖和他們交流眼神。但是,他們全神貫注的盯著沼澤裏看不見的目標。我的眼睛開始痛,疼痛緩緩蔓延到我的頭頂,我的耳朵開始發熱,眼淚不斷順著臉頰往下流,可是我 並沒有哭出聲。我手臂上的血管凸起,甚至能感覺到他們的搏動,似乎有了他們才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我們就那樣安靜的等待著,好像獵人。寂靜折磨著我。

沼澤地裏的矮樹開始搖晃。叛軍終於來了,雖然還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中尉輕聲傳下命令:“等我命令再開火。”我們注視著,一群男人穿著平民的服裝從低矮的灌木下鑽了出來。他們揮了揮手,更多戰士鑽出樹從。其中一些還是孩子,和我們一般大小。他們排排坐下,揮著手,似乎在討論戰略。我們的中尉下令發射火箭推進榴彈。可是叛軍的頭目聽到了榴彈呼嘯飛過樹從的聲音。他大叫:“撤退”榴彈只擊中少數幾個叛軍。他們被炸飛的肢體飛向空中,接著,雙方開始激烈交火。

我趴在那裏,無法開槍。我的食指變得麻木。我感覺樹林似乎正在翻轉,我就要摔下去,於是伸出手抓住一棵樹的根部。我無法思考,但能聽到遙遠處的槍聲和人們臨死前的痛苦叫聲。鮮血飛濺到我的臉上,恍恍惚惚地,我張開嘴,嘗到了血的味道。我把它們吐出,擦乾淨臉,看到了那個飛濺鮮血的士兵。血從彈孔冒出來,就像泉水冒出新開鑿的泉眼。他的眼睛睜得老大;仍然握著他的槍。我呆呆的看著,突然聽到喬西亞用最痛苦,刺骨的聲音慘叫。這個聲音在我的腦海裏猛烈回響,我覺得自己的大腦似乎也被搖晃得鬆動了。

我搜尋喬西亞的身影,一枚火箭榴彈把他炸飛,抛到一個樹樁上。他腿抽搐著,叫聲漸漸消失。周圍到處是鮮血。子彈從四面八方飛進樹林。我爬向喬西亞,看著他的眼睛。裏面噙滿了淚水,他的嘴唇顫抖著,卻講不出話。我看著他眼裏的淚水變成了血,棕色眼睛變成紅色。他伸手抓我的肩膀,似乎想要坐起來,卻突然停止了移動。槍聲漸漸消失,我的心臟似乎停止跳動,整個世界突然凝固。我用手指合上他的眼睛,把他從樹樁上抱下來。他的脊柱被打碎了。我把他平放在地上,撿起我的槍。我沒有意識到,爲了把喬西亞從樹樁上搬下來,我已經站了起來。有人在拉扯我的腳。此人是我們的下士;他在說什麽東西,可是我無法理解。他的嘴在動,一副受驚的表情。他把我拉下,身體倒地的一刹那,我覺得自己的大腦又被搖晃了一下,又恢復了聽覺。

“趴下,”他大叫著命令,“開槍,”然後,轉身爬回了自己的位置。我朝他的方位看過去,看到了穆薩,他的頭被鮮血包裹,他的雙手鬆弛。我朝濕地方向看去,有槍手在奔跑,試圖沖進我們埋伏的樹林。我的臉,我的手,我的襯衣和我的槍都浸透了血。我舉起槍,扣動扳機,殺死了一個人。突然,我所見過的死亡像幻燈片一樣閃過腦海。每次,我停止射擊,重新換上子彈匣,眼前都會閃過兩個死去朋友的影子。我憤怒的把槍口對準沼澤地,打死的更多人。我朝一切移動的物體開槍,直到上級命令我們撤退。

我們從戰友身上拿下槍支和剩下的彈藥,把他們的屍體留在樹林裏。樹林似乎吸收了死者的靈魂,獲得了自己的生命。大樹好像在低頭祈禱。在沼澤地裏,螃蟹已經開始吞噬死者的眼球。殘破的肢體和破碎的頭骨散落遍地。我並不害怕這些沒有生命的軀體。我蔑視他們,踢他們,把他們身體翻過去,拿走他們的槍支和彈藥。我注意到許多死去的叛軍士兵的脖子和手腕上帶著大量的珠寶。

返回基地所在村莊,已經是傍晚,周圍一片寂靜,也許是因爲害怕寂靜,我們開始擦掉槍上的血,給它們上油,朝空中開槍,檢查它們的靈敏度。晚飯時,我什麽也吃不下,喝了點水,感覺不到任何味道。我躺在自己的帳篷裏,AK-47放在胸口,另一把從叛軍屍體上撿來的G3放在一邊。我的腦袋裏空空蕩蕩,一片空白,我茫然的盯著帳篷頂,竟然神奇的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我正把喬西亞的屍體從樹樁上抱下來,一個槍手出現在我旁邊,把槍口放在了我的前額上。我猛然驚醒,抓起胸膛上的AK--47,不停扣扳機,直到彈匣裏的30發子彈全部放空。中尉和下士沖進我的帳篷,把我帶了出去。我大汗淋漓,他們往我臉上潑了一些水,然後給了我幾粒白色的膠囊讓我吞下。每次打仗前,他們也讓我們吃同樣的膠囊,直到今天,我仍不知道裏面裝的究竟是什麽。我整晚驚醒,連續幾天無法入睡。那一周,我們又參加了兩次戰鬥,對開槍已習以爲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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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兵回憶錄<一>

A long way gone-memoirs of a boy soldier
by Ishmael Beah

上世紀90年代,獅子山內戰期間,年僅12歲的Ishmael Beah與家人分散,成為一名娃娃士兵,參與了一場又一場血腥的戰鬥,幼小的心靈變得麻木.吸毒,殺戮成為他的日常生活,童年在不知不覺中溜走.....


有時,我覺得,生活在紐約,擁有幸福的家庭和朋友,甚至連活著都是一個夢,也許,這一切並沒有真的發生。 每當我在聯合國,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或其他地方發言,號召人們關注持續猖獗的招募兒童士兵問題,我都再一次意識到,能夠在我的祖國塞拉利昂的內戰中活下來確實是一個奇蹟。

現在被我叫做母親的女性是一位出生於紐約布魯克林區的猶太美國人。 我的大多數朋友,見過她後都以為,我可能很小就被收養,或者是我母親嫁了一個非洲人。 他們從未想到,當我開始和新母親一起生活時已經17歲了。我曾是一名兒童士兵,參加了近年來最殘酷的戰爭。

1993年初,我12歲,和家人因為戰爭而分離。 當時,內戰已經打了兩年。 被稱作革命聯合陣線的叛軍襲擊我的家鄉小鎮。 我匆忙逃跑了,一路上,到處是屍體,有的屍體被肢解,形狀恐怖,在我的記憶裏留下了永遠的傷疤。我連續奔跑了幾天,幾週,幾個月。我曾經知道的那個簡單美麗的世界消失了,現在這個地方只能聽到槍聲,連太陽似乎也變得黯淡。 後來,我又得知,我的父母和兩個弟弟都被殺害,我感到更加失落,在這個世界上,鄰里之間,父母和孩子都可能變成敵人,我覺得無所適從,一錢不值,每活一分鐘都是一個奇蹟。

經過一年的逃亡後,我和一些在路上結識的朋友抵達東南部的一個軍事基地。 我們以爲現在安全了;全然不知,在前面等待我們的究竟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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